■王世国 著名书法评论家

最牛的汉字大概就是“犇”字。它是“奔”字的异体字,由三个相同的“牛”字构成品字形结构的字,所以又称“三叠字”。古人用三头牛来表示“奔跑”,可能是造字者曾见到三头牛角斗,你追我赶奋力奔跑的场景。汉字中这样的三叠字还有很多,常见的如“品”“森”“众”“淼”等。

友人索书一个“犇”字榜书斗方。三叠字通常都很难写,因为相同的字容易写得雷同呆板,很难出彩;而且它又是一字榜书,要将三个“牛”字叠加起来成为一幅作品,这在章法布局上也很难安排。因此,如何艺术地处理这些相同的字和相同的笔画,正是考验书家匠心所在,也就成为决定这幅作品好与坏的关键环节。

宋代书法家米芾很强调书法中每个字和每个笔画,在书写中表现出来的差异性和个性。他在《学书帖》中总结自己多年来学习书法的心得体会时说:“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可见,不仅相同的字要书写出不同的样貌,而且作品一个字之中相同的笔画,例如“三”字相同的三横,书法家也要能够写得长短、轻重、正斜各不相同。这样才能匠心独运,创造出复杂变化之美,使作品具有艺术的丰富性。因此,判断书法作品好与坏重要标准之一,就是要看书法家是否表现出每一个字的个性,特别是那些相同字和相同笔画的差异性。

我们之所以以此作为评判标准,是因为“道法自然”,它完全符合自然之理。米芾认为这完全是出于“天真自然异”,就是说差异性和个性正是自然的本真本性,在自然界中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都是各不相同。

书法是什么?我给“书法”概念的定义是:书法就是通过汉字的书写创造形象和表现审美情感的艺术。无论书写长卷条幅,还是独字斗方,书法家都是通过汉字的书写来创造“气韵生动”的书法形象和“有意味的形式”。好的书法作品总是耐人寻味,观者每一次观看和欣赏都会有新鲜的发现。

同样以这幅斗方为例,三个“牛”字必须写得各不相同,各有神采:最上的“牛”大而平衡端正;下面的两个“牛”小而倾斜,一个倾左,一个斜右,正好与上面的“牛”形成拱卫之势。最难处理的是那些相同的笔画,每一画都要写出彼此在起收、长短、正斜等方面的差异和个性。我曾说:“好章法就像君子,‘和而不同’。”作品中正是三个具有特殊个性的“牛”,它们彼此揖让、穿插、粘连、拱卫,共同构成一个和谐完整的书法形象,呈现出特别的神采和生命的意味。在作品的整体艺术效果上,它正是体现了“和而不同”,实现了章法的统一性和完整性。

为什么说这样的书法才是好的?说到底,就是作品能够体现书法家的艺术思想和个人特有的技能功力、才识修养、情性气格,展现出“人的本质力量丰富性”的美。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字如其人”(刘熙载),它是鲜活和生动的,“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米芾)。换句话说,只有当书法家能够把汉字的书写,变成生动的个性化形象创造时,他的书法才是好的。否则,技法再完美、书写再工整均衡,千字一面,如排算子,那么它仍然是坏的,因为它是僵化的、死板的,明清的“馆阁体”书法就是如此。

经常看到人们在品评书法时以字形上的美丑为标准,将那些线条粗粝、字形歪斜、 笔画笨拙、对比强烈的书法指斥为“丑书”。其实,书法只有好与坏,而无美和丑。我们说一幅作品“美”,那是因为它艺术表现完美,而说它“丑”则是因为艺术表现失败。所以,在鉴赏书法作品时应当超越形式上的美丑,不被它表面的工整、均衡、文雅、漂亮所遮蔽。这样才能进入更高层次上的审美欣赏,提高书法鉴赏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