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在公历纪元开始之前,她把一句隐秘誓言,贴身带进了碧落黄泉。
这种低调,和当时汉代人普遍的热情奔放,形成鲜明反差,泾渭分明。
两千年后,誓言重见天日,用小篆写成的“长毋相忘”,依附在一个银带钩上。这个银带钩,成为南京博物馆镇馆之宝。
隐秘,正是它的珍贵之处
“长毋相忘”银带钩,2011年出土于江苏淮安市盱眙县(发音是“须仪县”),江都王陵12号墓中。江都王刘非(前168年―前128年),汉景帝之子,在位27年。
他把这枚银带钩送给了妃子——淳于婴儿。淳于婴儿把它系于腰间,直至死去,仍然系于腰间。
伏念所欢兮无穷时,长毋相忘兮久相思。
这件银带钩之所以珍贵,就在于它的隐秘,在于它的长情,在于它已经成为历史的余烬,却能唤醒我们心中的余温。
最初,考古人员在墓主人腰间发现的银带钩是咬合在一起的,后来在清理修复文物阶段,才注意到带钩中间有条缝,而且可以像“虎符”那样打开,内侧还有互相咬合的4个阴阳文:“长毋相忘”。
带钩起源于春秋,是用来系腰带的挂钩,类似于我们现在皮带上的皮带卡扣。汉代是充满想象力的朝代,带钩的设计天马行空,有很多放飞自我的造型,尤其以动物、图腾居多。
但是,这些带钩,基本都是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是整体结构。而“长毋相忘”银带钩的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竟然可以打开,而且里面还悄悄刻了一句誓言。
这个“悄悄”,这个隐秘,正是它的珍贵之处。我们知道,汉代人的性格,一般都是非常情感外露、肆意张扬的,这可能与当时战争频繁、生离死别随处可见有关。所以,有思念、有期盼就要大声地、尽快地表达出来。时日似乎随时会用尽啊,于是,出塞的丈夫会随手寄出自己路上捡到的美石寄回家,而家中的女人会把自己的思念唱遍每一夜的河流山川。
再不说爱你,可能我就已经离开人世,再无相见可能。
所以西汉最出名的一首情诗来得轰轰烈烈令人观之随时可以心碎阵亡: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汉代乐府《上邪》)
但是,淳于婴儿和江都王刘非的誓言,却隐秘了这么久。从最开始的雕琢、赠予,到最后的永生不见,在漫长的两千多年里,没有第三人知晓。
我们可以想见,在觥筹交错的宫廷聚会之上,达官雅士、贵戚好友互相喧哗举杯,那些名贵的饰品,有意无意地被主人频频现于人前。而淳于婴儿,只是安静地坐着,和刘非不时地眼神相遇、分开。
她一言不发,她面容平静,她的腰间,系着一个简单的约定。
长毋相忘是汉代人喜欢的表白
长毋相忘,是汉代人很喜欢使用的一句表白/祝愿/渴求。类似这样的语言,广泛出现在当时的各种可以天长地久的坚固材质之上。比如用金银水晶塑造的带钩、印章,比如用青铜铸就的明镜,又比如用生于黄土立于天下的竹子制成的竹简。
我们看那草叶纹铜镜,其上写有“见日之光,天下大阳,服者圣王,千秋万岁,长毋相忘”。
我们看那广泛应用的汉代瓦当,上面经常写着“长乐未央”。今天我们看起来是长久的未有尽头的欢乐的意思,事实上它有超越字面意思的含义——
长乐未央最原始出处,是《金石索·汉长乐宫瓦》:“‘长乐未央’,此长东宫瓦。”汉代著名的两所宫殿,一名长乐,一名未央。这样的命名表达了从庙堂至民间,对和谐安乐的期盼。同时,那些不畏风吹雨打的瓦当,也承继了这样的寓意。秦砖汉瓦,甚至有时,长乐未央成为了汉瓦的代名词。
我们再看著名的“流沙坠简”。若干年前,在塔克拉玛干腹地、汉代西域精绝国遗址的黄沙中,出土过一批汉简,就是传说中的“流沙坠简”,所存多是汉武帝末年到东汉中期的公私文书。
在那一堆《算术》《占卜》、公文、合同之中,突然有一枚竹简不走寻常路,就像在凌冽沙堆中突然被风吹扬开面目中的美玉,特别地温柔。它正面书写:“奉谨以琅玕,致问”;背面书写:“春君,幸毋相忘”。
这应该是一封两千年前的情书,由一个驻守在甘肃的士兵,遥寄给一位叫做春君的女子。我已经离开你很远了,离开你很长时间了,在这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的遭遇是我能够选择的,有些则是我不能选择的。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但我可以把所有的送给你,比如我们头顶的月光,比如呼啸而过的风,比如随处见到的石头。当我看见这块石头,恰好也再次思念起你的时候,这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石头,也是我的美玉。我把它寄出去,虽然山河辽远,虽然我只写了你的名字而没有写上地址,虽然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收到,也永远不会收下,但是,我依然爱你,这和结局全然无关。
这件东西,它是能传递温度的
2016年,《如果国宝会说话》分集导演丁曼文,跟随总导演徐欢到全国各大博物馆寻找选题。在南京博物馆看见这枚“长毋相忘”银带钩的时候,她说,“我感觉了久违的温情”。
丁曼文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某著名全国相亲节目中担任短片导演。她说:“我需要去各个城市,和不同的男女嘉宾聊他们的爱情历程,于是我听了很多快餐式的爱情。”
那些故事包括了轻率的结合、因为一些小误会而赌气分手、 在各种现实条件下的利益选择。在这个物欲横流而真情似乎日渐淡薄的时代,她对爱情失去了信任。直到这一天,在因缘的牵引下,她得知了“长毋相忘”这个两千年前的爱情故事。
《如果国宝会说话》以往选择介绍的都是国之重器,“长毋相忘”银带钩很小,怎样才能上到节目?
丁曼文的坚持打动了总导演:“一方面观众确实能通过它,了解到汉朝的吉祥语文化,感受到汉朝人闳放的气质;另一方面,我也想分享我的感动给大家。其实两千多年前的汉朝的人对美好的向往、对情感的渴望,和今天的我们是一样的。这件东西,它是能传递温度的。历史是一团灰烬,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长毋相忘,就是来自汉朝的余温。”
这样的余温,的确值得纪念。它让我们感知,在一个繁华的时空之中,既可以容纳张扬,也可以容纳隐秘;既可以轰轰烈烈,也可以悄无声息;既可以缠缠绵绵,也可以不拖不欠。
就像这枚两千年前的银带钩,你说它有没有逝去,是不是一件孤立的文物?还是说,当你听到它的故事,一些让人颤栗的情感已经在彼此心中传递和蔓延?
比如愿你长乐未央。
比如长毋相忘,或,长相思。
好像非常虚无,又好像一直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