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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认为人间最珍贵的是“情” 所以他要把它写下来,以对抗虚无
日期:[2021-10-31]  版次:[A10]   版名:[收藏周刊]   字体:【
■彭炽权演贾宝玉戴过的发冠,粤剧艺术博物院藏,现代。摄于粤博

■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小人书,北京曹雪芹学会藏,当代,一套十三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摄于粤博

■展览现场的清代服饰。粤博供图

《红楼梦学刊》主编孙伟科撰文解读《红楼梦》的美感结构:

2019年12月20日,“隻立千古——《红楼梦》文化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展后,在中国红楼梦学会、北京曹雪芹学会支持下,和展览同步,举办了十场“《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讲座,演讲嘉宾包括了著名作家、北京曹雪芹学会名誉院长王蒙,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北京曹雪芹学会创会会长胡德平,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所长、《红楼梦学刊》主编孙伟科等十位专家。这十场讲座于2020年底,经主办方整理成文,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结集出版,成《<红楼梦>文化十人谈》一书。今天,经由该书编者许可,特在此展现孙伟科先生《家族悲剧:贾府的兴亡之变》一文中的部分段落,从美学上探讨“悲剧的结构”。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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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国维之前,在中国的古代文论里面没有悲剧这两个字……只有到了清代,曹雪芹在小说里真真切切地写了一个悲剧故事

王国维说,“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这里的“美术”指的是广义的“艺术”,他主张艺术是按照典型的规律来塑造艺术形象的。艺术对象都是具体的、个别的,但是其意义具有“人类全体”之性质。清代的评书人蔡家琬也说,“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红楼梦》写一家事、记一家事,但概括了百家事,写江南曹家一家的事情,却具有典型性,作者通过曹家透露了众多贵族家族衰落的共同原因。我们在道德、经济、政治、司法等各角度全面分析了贾府走向衰落的原因,但如果重新回到《红楼梦》文本上,我们又该怎么看待贾府的衰亡?这就离不开我们在美学层面上对悲剧概念的理解。

曹雪芹的创作出发点就是要把《红楼梦》写成一个悲剧。写一个绛珠仙草还泪,泪尽而亡的故事,这不就是一个爱情悲剧吗?他用同音的方式写“群芳髓(碎)”、写“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写一群青年男女无路可走的毁灭悲剧,《红楼梦》的美感结构最初便是一个悲剧结构。

作者写悲剧,就肯定得有悲伤、悲悯、悲愤、悲痛这些情感体验,而有了这些情感体验,“死亡之事相继”便是必然的结果,林黛玉死了,晴雯死了,贾母死了,王熙凤死了,宝玉出家了。死亡是悲剧,书中所有人物更都是悲剧。薛宝钗怀着孩子,自己科举高中的丈夫却不知所终。丈夫出走而毫无消息,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就连到处都能讲和的袭人最后也是“伤心岂独息夫人”……我前面分析了很多实在的原因,有法律上贾府的司法事件,有贾府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有贾赦贾琏等人道德败坏做的种种风月事情,但这些与作家一开始就要把《红楼梦》构思成一个悲剧故事相比起来,后者才是更重要的。中国人没有悲剧这个观念。在王国维之前,在中国的古代文论里面没有悲剧这两个字,有“悲”但没有“悲剧”,只有到了清代,曹雪芹在小说里真真切切地写了一个悲剧故事。正如王国维所说:《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第三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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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认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继续牵挂的是“有情的”人

贾府家族绝望的根源是“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而去”。宝玉的破门而出、不知所终,让宁荣二公对这个唯一可以寄托家族希望的家族继承人及其父母不再怀有幻想。这是这个家族的真实悲剧。那贾宝玉为什么要告别、离开这个家族呢?宝玉在贾府里面要爱情没有爱情,要自由没有自由,这和他的个人信念相违背。宝玉不像林黛玉,林黛玉是倘若她实现不了自己的信念,那她宁愿死去也要守着这种信念,林黛玉的死,实际上是她自己的一种殉情,这点应该没有争议。

只是宝玉还尚有妥协的想法,所以他没有干脆地殉情,反而想拖延看看有没有能找到实现这个信念的希望。他想从宝钗那里寻找希望,发现薛宝钗经常教育他以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家族为重,劝他去博取功名,走仕途之路。宝玉破门而出之前两次说到赤子之心,他说赤子之心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而宝钗理解的“赤子之心”是你对家族的尽忠尽孝,倘若这些都无情地不做,还讲什么赤子之心?可以看出,他二人的分歧已经不可调和。

宝玉认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继续牵挂的是“有情的”人,最初他活着是为林黛玉而活,因为他对林黛玉有情,林黛玉也时时刻刻回应他的情,所以他不能告别这个世界。而到后来环绕在他周围的人却都是“无情之人”。薛宝钗不跟他讲情,人家是“冷情人”;还有一个薄情寡义之人,那便是袭人,她说“难道你做了强盗,我也跟着不成?”最后宝玉身边剩下的人都是你尽你的义务、我尽我的责任,咱们不必谈情。但对宝玉来说,如果不谈情,那这个世界就没有他继续存在的理由。你们不是想让他博一个功名吗?那么他功名考完了便该走了。他是“情痴情种”,他是“历情历幻”,情灭即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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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认同宝玉的这种情,认为世俗人们也应该认同这种情,所以他要把这种瞬间美好的情固化成一种文学作品,以反抗世人对人生虚无的理解

曹雪芹说“天缺一角”是缺了一块有情石,就是生活里面什么都有,但缺少了情。倘若没有情存在,曹雪芹认为生活唯一实在的内容便就不存在了。这和我们在实际生活里面的感受正好相反,我们在真实生活里面,往往会觉得人的感情总是飘忽不定,捉摸不住,总是随着事物而变化,所以我们大家并不珍重情。我们看重的是功名、是得到,包括自己的升迁。曹雪芹却反过来说功名利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情感的慰藉,有没有情感的家园。有情感的家园生活才是你的家园,如果没有情感,那这个家园便只在彼岸。所以宝玉告别了尘世,告别了温柔富贵乡,富贵繁华地,又回归大荒,重新回到了那个无情的境界。曹雪芹认同宝玉的这种情,认为世俗人们也应该认同这种情,所以他要把这种瞬间美好的情固化成一种文学作品,以反抗世人对人生虚无的理解。大家往往说“人生转头成空”,所有的事情都是过眼烟云,曹雪芹却非要把人间最珍重的情,把至情至性写下来,把它变成文字,用它来战胜虚无。曹雪芹也知道他的这番苦心并不是所有读作品的人都能理解,所以他又感慨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家族不曾给青年人自由选择的权利,青年人人生道路的选择没有自主性,这是家族败亡的一个根本原因,大家应该重视这个原因。《红楼梦》中结诗社、开宴饮都能表现出青春的美,正是因为它有着极大的创造性。鲜明的个性以及创造性是曹雪芹认为生活持有希望、保持兴盛的根源。

《红楼梦》以假写真,虚事传神,写了一种更有概括力的悲剧,达到更高的真实。概括地讲,真正的艺术都是“真实的谎言”。

(正文内容摘自孙伟科《家族悲剧:贾府的兴亡之变》,出自《<红楼梦>文化十人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21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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