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这天,潮州的退休教师卢宏铭带了些猪肉、干果、鸡蛋,来到母亲坟茔前拜祭。此时,马来西亚的亲人也在用家乡同样的仪式纪念他的外祖母。一对母女,如今都长眠于地下,却远隔千里,80多年前因为战乱离别,两人至死未再相见。
“母亲,你可以放心了。”他站在母亲墓碑前,诉说了远方亲人的生活近况,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从小,卢宏铭就很好奇母亲的身世。为何别人都有外祖母,自己没有。每当问起,母亲都闭口不谈,黯然神伤,有时还会生气地对他大吼。直到1972年的一次寻亲,他才解开了母亲的身世谜团,也打开了一段跨越世纪的家国史。
■采写:新快报记者 吴晓娴 ■受访者供图
●生离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卢宏铭的外祖母方阿锦一家为了谋生,远渡重洋,来到泰国曼谷的唐人街做生意。在曼谷,方阿锦生下了赛英和三个弟弟妹妹。
1938年,13岁的赛英在街上见到日本军医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见到小孩就在胳膊、屁股上扎针。这些孩子回到家开始胀气、腹泻,一两天就去世了。每天早晨,都能见到街上有人把小孩送去掩埋,哭声震天。一个月后,士兵开始挨家挨户找小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方阿锦把家里的几十头猪卖了,清理了粪池,把孩子藏在里头,再盖上木板和竹子,晚上才让他们出来。
后来,方阿锦觉得这不是个办法。她在一个风雨夜,带着孩子们,坐上一艘渔船,再转乘客船,回到老家广东惠来县神泉镇,将孩子们交给养母寄养,想等时局稳定后再把孩子们接回去。
●死别
起初,方阿锦还能寄钱回来给4个孩子。
1939年,日军入侵潮汕,封锁港口,赛英跟母亲断了音讯。飞机在村子上空盘旋、扫射,炸毁了赛英祖母的家,他们只能躲在瓦片密实、梁柱坚固一些的庙宇。为了生计,祖孙5人四处投靠亲友,吃了上顿没下顿。
赛英和祖母去做帮工,换来两碗粥,拿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后来,祖母生病了,只好拄着帚柄去求乞。家里实在养不活几个孩子,祖母和赛英只好把6岁的妹妹赛琛送给附近龙港村一对夫妇收养。多年后去打听,邻居说赛琛跟着父母坐船去了香港。
1940年,赛英11岁的弟弟振清也去做帮工。头发长了,雇主不肯给他钱去理发,用剪刀胡乱剪几下。
一次牛跑掉,振清去抓绳子,被拽下了山,摔得伤痕累累,由于没钱医治,最终病死了。后来,6岁的弟弟振华也染病死了。
祖母备受打击、卧床不起。她担心17岁的赛英身为孤女无依无靠,托媒人给她说媒。起初,赛英不同意,她还在等母亲接她回去。祖母过世,没钱收埋,赛英只能同意婚事。1000元换了10斤米,葬了祖母,赛英就嫁到了潮州浮洋镇凤陇村。
●重聚
嫁人之后,赛英原本想回惠来打听母亲的音讯,家人不相信她的经历,也不支持她去寻亲,便没了下文。她由于有文化,在村里的抽纱场帮忙管理。
生活波澜不惊,赛英依旧日夜思念着亲人。1972年,在儿子卢宏铭的支持下,她到惠来打听到一位舅舅的住址,终于和远在马来西亚的母亲方阿锦联系上。
原来,方阿锦一家在泰国曼谷无法做生意后,又去了马来西亚槟城谋生。她一直都有寄钱和信到惠来,并打听女儿赛英的下落,始终无果。
母女俩终究因为诸多限制,没办法团聚,方阿锦得知子女们的遭遇之后悲痛欲绝,很快就过世了。赛英也于2010年去世。临终前,她还对卢宏铭念叨,希望找到母亲方阿锦在马来西亚生的孩子,把这段家族和华人的苦难史告诉他们。
2018年,卢宏铭踏上了寻亲之旅。经过当地华人的协助,终于找到舅舅。原来,外祖母后来在马来西亚又生了5个孩子,有的开咖啡馆,有的做生意,孙子辈中也有当工程师和当医生的。舅舅还带着孩子到潮州来看望他,他们一起游览了潮州的滨江长廊。
在卢宏铭心中,母亲是个性格有些暴躁但很坚韧的女性。他想,若母亲能见到亲人团聚的这一幕,对这场跨越近一个世纪的离别,也是一种慰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