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邀我喝茶。水还在银壶里翻腾,一个薄胎粉彩小杯,已经很认真地放在我面前。等茶的时候,我们谈了谈最近的拍卖市场。
毕竟2020年春拍才刚结束,一不留神又说到高古瓷,南宋青白釉瓜棱式执壶、北宋定窑白釉划莲纹香盒,212.5万和300万的价格,在佳士得,是超出底价数倍的成交。
“又”?觉察后笑了,中国瓷,好像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怎样都绕不开。
绕不开的,还有一直被推到很高位置的宋代美学。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撕裂的宋朝,天真的宋瓷
“宋代美学会否已被今人过度推崇?您是否认同宋瓷是一座高峰?”
“宋瓷是一座高峰,但它是一座年轻的高峰,在它之后,次第崛起了更成熟的高峰。”他,许子谦,小造院民艺研习社创始人,在我面前很认真地说。
“宋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时代。”在历史教科书上,它仄憋委曲求全;于当下媒体渲染中,它高贵缥缈虚无,“这非常撕裂”。这是因为视角的不同——从民生角度看的柴米油盐,和从文人士大夫角度遥望的书香案台,完全两个世界。“现代媒体笔下一骑绝尘的宋代,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宋代,它优待文官,因此对这部分人而言,宋代无比美好。这也是我们了解宋瓷前所要知道的背景。”
瓷器,在南北朝时期出现第一次变革,从“胎釉同源”转为“胎釉分制”,并随之形成隋唐时最著名的两个窑口:浙江越窑和河北邢窑。
“所以宋朝有非常好的基础,它的瓷器逐渐赶了上来。但,宋瓷在那时都是日用器。当时真正的艺术是什么?我可以明确地讲,那时候的文人是尚古的,喜欢收集先秦的青铜器、碑帖、彝铭。钟鼎彝铭。欧阳修集毕生之力成《集古录》载金石之考,宋徽宗敕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录》创藏品著录之例,我们必须注意到,从文人到皇室,他们关注的艺术品,和瓷器没有丝毫联系。”
宋瓷,在宋代,是一种接地气的存在,它朴实、实用、天真、简单。器形上,杯、盏、瓶,都是家用的模样;装饰上,大力模仿青铜器、漆器、金银器的装饰手法。“从大艺术史的维度上来看,宋瓷并没有我们现在看的这么高,如果宋瓷都能有这样的地位,那在当时备受推崇的青铜器、漆器、金银器、宋代皇帝和文人就开始收藏的当朝书画,它们的价值岂不是更高?可惜现在市场的表现并不如此,这背后有很多原因。”许子谦说。
“我觉得宋瓷不是高峰,因为这样彻底否定了元青花、否定了明代青花釉里红、否定了清代粉彩珐琅彩以及颜色釉。元明清,才是中国古典陶瓷艺术史的高峰。包括当代的一些工艺作品,也做到非常极致,水平远超一千年前的宋代。”
但是。是的,我们说话总喜欢有个“但是”,对于宋瓷也是这样。
但是宋瓷,它彰显了一种转型。假如说唐代是古典王朝的末日余晖,那宋代就是现代社会的朝阳始端。从这个角度讲,宋代的东西和唐以前的非常不一样,整个审美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宋是一个完全被汉民族所主导的朝代,它和前面不一样。
“宋瓷,在新老交替之时,类似于西方的文艺复兴,我们在这其中呈现了复兴。宋瓷带来生猛、天真、稚朴、实用的年轻气象。我们今天为什么那么欣赏宋瓷?因为,现实中的各种压力,经济的、社会的方方面面给予个人情绪和成长上的挤压和揉捏,让我们在对现实的唯唯诺诺中,不自觉地,就喜欢上了过去的那种天真、直接和凝练。器物,承载了我们说不出的那种向往。这可能是我们今天为何如此喜欢宋瓷的一个极其大的原因。”
没有画面,
就是最有想象力的画面
宋瓷被“高估”的另一个原因,和我们的“读图能力”有关。
从前读美术史读到“苏麻离青”一词,觉得这四个字美到不行,那种神秘,似乎具备一种改变既定规则的能力和雍容。事实上,它也是的。这种来自中东地区的钴料,催熟了元青花。从此以后,人们开始在瓷器上,勾勒出万千,万千或委婉或直接的思绪。
“元代以后颜料发生了变化,发现了能绘制青花的钴,出现了釉下彩,可以在瓷器上作画了。在这以前,宋瓷是不能保留画面的,它只能在胎上刻,像耀州瓷、湖田影青。元代后出现了能耐高温的、能绘‘丹青’的青花瓷,就在装饰上有了更多选择。”
古人,在瓷器上画下马上封侯、画下了多子多福,民间是加官进爵纹,宫廷是太平盛世纹,总之,画必有意,意必吉祥。但是,这些古人的幸福,不是我们今天想要的。我们今天看那些牡丹,那些龙纹,乃至萧何月下追韩信,心中有多少触动?
“元明清的绘画瓷,种种典故,远离了当下的祈愿,也设立了文化认知的门槛,把玩者,需要一定的学养。而宋瓷,我们说它抽象也好、简单也好,它没有画面,没有太多装饰,这反而能引发人们更多的想象空间。”
没有画面,就是最有想象力的画面
“这就是宋瓷被高估的第二个原因,在解读能力上的缺失。”许子谦说。
还有其三,是那些为宋瓷“背书”“带货”的人,都是大咖。“名人的‘背书’,也催热了宋瓷。明代文人,绝不眷恋元代的‘蛮横’,他们越过前朝去致敬宋,有自己隐秘的心意。而清代的乾隆,他是一个很好学的皇帝,基本采纳了明代晚期以来的艺术观念,他虽然没有把宋瓷地位等同于古代大宗师们的字画、青铜器金银器,但是,这位狂热喜欢御题诗的艺术爱好者,也在宋瓷上留下了他的‘到此一游’。乾隆做了一个了不起的‘背书’,宋瓷后面有皇帝御题诗,因此,人们普遍认为,这种瓷器得到了顶尖权贵阶层的认可。”
生活太艰难,
人们需要“白月光”
所有的因缘际会,把宋瓷的魅力于当代散现。它的出现,在现代艺术的萌芽时期;它的青春生猛率真朴实,成为当代“碌碌众生”心中的白月光。一千年以后,我们的生活更加现代,工艺更加高超,但繁复的人世间,把我们的审美,推向了对于天真纯朴的向往。
宋瓷,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出现在了我们身边。
“宋瓷是一个高峰,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高峰,它后来还有更成熟的高峰。但审美和技术,是两个维度,并不是说技术更高超或更成熟,就能更受到当下的欢迎。”许子谦说。
创造具有世界语汇的中国陶瓷
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方向
最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当代陶瓷的突破之路在哪里。他笑了,半开玩笑地说:“我是没有资格去谈的,但是既然你问了,我就尽量来回答你。假如我知道真正答案,国家都应该给我奖励(笑)。”
“中国陶瓷,它首先是一个科技的产物,自古以来,我们的陶瓷就是黑科技,领先全世界1700多年。虽然,今天,在瓷器的部分工业制造领域,部分国家超越了我们,他们在近三百年来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并不是全世界都能生产中国的陶瓷,从技法、技术、烧成的整个链条,从元代后700年至今,我们都保存得非常完整,这就是底蕴。这就是底蕴。这可能是我们的机会,未来发展的方向。我们怎么去利用这一千多年积攒的陶瓷工艺,去创造有中国语汇的陶瓷产品,或者是有世界语汇的中国产品,在陶瓷上再一次跟全世界交流,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个人简介
许子谦
小造院民艺研习社创始人,清华美院广州清美茶阅书院院长。倡导“让生活艺术一点,让艺术生活一点”理念,跨越文人园墅、陶瓷与家具设计等领域创作。广州凤雏设计公司创作总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