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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红楼梦》里每一场雪,都不是无端下起
日期:[2021-11-14]  版次:[A10]   版名:[收藏周刊]   字体:【
■清,改琦《通灵顽石·绛珠仙草》,潘玮倩摄于广东省博物馆。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2021年立冬的那场初雪,昼夜未停,我们都看到了来自故宫的照片:巍巍丹宸,遍覆莹白。

诗意的颜色对比,瞬间可让人穿越六百年故宫回到“清宫”。古今同赏此色,写成于清代的《红楼梦》,里面同样描述了一场著名的大雪,这场大雪拥有一个太过艳丽的回目: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以其艳丽和剔透,映照出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孤寂。越是曾经热烈相处,越是分离后更显萧索。

大雪从贾宝玉兴奋的眼睛中所发现,那日他心中因存了事,“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开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如此就来到了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红楼梦》里多次写到“雪”,有的是人物名字,有的是如今天的真正大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部小说里,没有哪一场雪,是无端端下起。

譬如“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的是薛宝钗家,而《红楼梦》里的第一场雪,出现在第八回,薛家所住的梨香院。在这一回,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和宝钗的金锁首次正面亮相,同时宝、黛、钗三人也首度同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黛玉一进门说的这一句,戏谑中带点酸楚,而当我们想到书中的后半部分,宝玉大婚,确实宝姐姐来了,林妹妹已经走了。

宝姐姐的结局也和“雪”密切相连。从宝玉神游太虚境读到的判词,妹妹和姐姐的结局已写得清楚: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初初投奔贾府的雄心壮志已经成空,生下孩子,相公失踪,无论如何,金玉良缘没有赢家。

回到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这联诗,一堆才子佳人,第一句居然给了“文化水平相对较低”的凤姐儿,凤姐爽朗应下,出手不凡,五个字惊艳的不仅是在座看客,还有后世多少读者。

她说:一夜北风紧。(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安排“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凤姐说这一句,不但不俗,反而大有深意,是曹公一贯喜欢的伏笔。一夜北风紧,提示的是贾府的冬天已到,不光是指“私自放债且劣行斑斑”的凤姐昔日作为即将无法掩盖,更是荣宁二府累积下的各项因果即将兑现。

难道不是吗,紧接着到了第五十三回,大雪还是没停,都快到了“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日子,黑山村的乌庄头乌进孝到贾府来交租了,他交上了一份令人难忘的单子,这个单子我们在中学课本上已经背诵过:“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即便如此,贾珍还是不满意,乌进孝就解释了,他们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贾府农庄遇到的“雪上加霜”,何止一场单纯的大雪?

也许单纯的,只有最后在雪地拜别父亲、光脚出走的贾宝玉。

清代画家改琦

《通灵顽石·绛珠仙草》

纵有木石前盟,终归茫茫大荒

《红楼梦》开头就写道,女娲炼石补天的时候,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余下孤零零一石,弃于青埂峰下。青梗谐音同“情根”,石头已经通灵,早早感知了自己是属于“无才可去补苍天”的唯一,那个寂寞怨恨悲哀,可是日日夜夜。

所幸那天来了一僧一道,把它化作扇坠一般大小,带他进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体验繁华。当然了,繁华之后是风雪独自归去。

不知几世几劫。终是因果不虚。

所以又有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在赤霞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下修成仙女,与神瑛侍者一同下凡,用一生的眼泪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

男女主角均有来处,在《红楼梦》中继续“木石前盟”。当然了,盟既兑现,且自分别。

改琦(1773-1828),松江(今上海市)人,清代画家。宗法华喦,喜用兰叶描。曹雪芹同时代人。曾画《红楼梦图咏》50幅,镌版行世。目前,《红楼梦图咏》正在广东省博物馆“红楼梦文化展”中展出,而担任展览开篇之职的,正是这页《通灵顽石·绛珠仙草》。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中乡魁宝玉却尘缘,都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去完成。我觉得当时他俩心中都已如雪洞一样清醒、清明。

纵使缘深,终有一别。

(潘玮倩整理于2021年11月)

林清玄:

光头赤足披红斗篷,贾宝玉雪地辞父

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芹。

……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尘网。

[转自“红迷会”官方公众号(北京曹雪芹学会发起),文字摘自林清玄《归彼大荒》,写于1982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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