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美术史家 陈传席
石涛说的“笔墨当随时代”,似乎是质疑的提法。石涛的笔墨就没有随“时代”,清初的时代笔墨是“四王”一系,他就没有随之,相反对“四王”一系笔墨不敢越“南宗”一系雷池而大加嘲讽。他说:“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这都是针对“当代”的流行笔墨而言的。
清代画道衰落,“四王”一系并没有创造出宋、元那样的高峰,可能和他们笔墨未随古代有关。“四王”口中说的是学古代,画论中也提古代,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学古代。王时敏学的是和他同时的董其昌,后“三王”学的是王时敏和董其昌。他们所谓学古代其实都是学董。从明末的董其昌到王时敏,再到王鉴、王石谷、王原祁,再到“小四王”“后四王”,都是“笔墨随时代”的,不是逆向学古代,而是顺向学时代(当代)。
为什么笔墨不能随当代(时代),而非要随古代呢?其一,当代的笔墨良莠不分,未经过历史的筛选,你学的可能是垃圾;其二,即使你学的是优秀的笔墨,而当代的笔墨为当代人所常见,你学了,就容易千篇一律、千画一面;其三,当代人笔墨又分两种,一是传承古代的,二是创新的。学当代人传承古人的,不如直接学古人的。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故为其下。学创新的,当然学得好也未必不可。齐白石成功了。很多人学齐,形成齐派,但超过齐白石的就十分少,甚至不可能。还有些所谓创新的笔墨,未经时代的检验和过滤,未必是优秀的笔墨,那么,学习了,问题就更大。古代留传下来的优秀作品都是历经筛选,以及历代专家公认的。所以,一般不会学坏。学得正确,绝对不会坏。
西方画要技术,中国画要功力,功力是技术的升华。和中国的武术一样,要想有功力,就必须按传统的套路去练,否则永远不会有功力。
进入传统,出不来怎么办?这是不可能的。历史上八大山人的画,笔墨功力最深厚,个人风格也最强烈。八大山人进入传统最深,他笔笔入古人,笔笔出古人。黄宾虹笔笔来自传统,但笔笔有新意。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书画家深入传统而跳不出来的。所谓进去,就是把传统学到手,只要有思想,只要生活在新时代,用传统的手法表现新的时代精神,必能创作出新的精神。
经常看到一副对联:“立志不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不随流俗转”,就是不同于流行风气,这流行风气都是当代的。“学到古人难”,即学到真正的传统难。唯难而能之方可贵。
优秀的书画家必须学到古人的笔墨传统——这是功力的根本,再来表现新的时代精神。因为要表现新的时代精神,古人的笔墨又不够,这就必须充实加强古人的传统笔墨,然后又成为新的传统。传统也在流变,犹如长江浩荡,每一处水质、水波、深浅、宽窄、缓急,都有区别,但源头是不变的。源头的水来自雪山,雪山也是大自然的积化。但没有这个源头,就没有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长江。
源头一断,主流就干了,支流的水有限,不但无助于主流,而且不久也会干枯。你不要这个长江,重新挖一条新流,能和长江比吗?
早在南北朝时,姚最就提出“质沿古意,文变今情”。元朝的赵孟頫在《兰亭十三跋》中说:“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接着又说:“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然古法终不可失也。”字体可变,但用笔(即笔墨传统)千古不变。“古法一变”,是指字势变了;“古法终不可失也”,即笔墨当学古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