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艺术作为当代艺术的重要分支，其概念与边界随技术发展不断拓展，既与摄影、绘画等传统艺术门类存在学术界定差异，又在观念表达与技术革新中形成独特脉络。从早期胶片的实验电影、录像艺术，到计算机数字影像，再到如今热门的AI算法生成影像与VR互动装置等形式，影像艺术始终紧跟先锋派艺术思潮，完成了从静态到动态、从写实反映到观念表达、从肉眼中心主义到虚拟视觉超越的演进。
当下，人工智能的介入让影像艺术面临观念与技术的平衡之问。在“广州影像三年展2025”启幕之际，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所研究员朱其接受新快报收藏周刊专访，深入梳理了影像艺术的发展变迁，他认为，当前的影像艺术中，技术植入艺术的成分较重，更多呈现的是技术本身的美学，而作品所要传达的观念则相对薄弱。
AI算法模型生成影像实现了人机共创
收藏周刊：可否先梳理一下影像艺术发展的脉络？
朱其：西方的实验影像或前卫影像，早期主要指先锋电影，比如杜尚等达达主义艺术家利用电影胶片拍摄的实验电影，还有德国表现主义中带有故事片情节的先锋影像。二战后的五六十年代，这一脉络得以延续，激浪派艺术家创作了不少偏抽象或具象的实验电影短片，戈达尔等新浪潮导演也在故事片中融入了实验影像元素，这些作品均以胶片为载体进行影像实验，属于实验电影的范畴。
到了60年代后期，手提摄像机的发明推动了录像艺术的兴起，创作不再依赖电影胶片，并通过电视或投影仪播放。80年代计算机逐渐普及后，软件开始被用于实验电影、录像艺术的后期剪辑与图像处理，后来发展为直接用计算机程序创作动态影像，由此诞生了计算机艺术，比如3D建模动画等。
如今，影像艺术已发展到算法模型自动生成静态或动态影像的阶段，同时还包含VR影像（通过录像机拍摄并处理成六维视觉效果播放）、与光效应结合的影像（拍摄与光效应结合的边缘类型影像）等形式。目前热度较高的是人工智能算法模型生成的影像，比如艺术家雷菲克·阿纳多尔，他前几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大厅展出的AI自动生成动态抽象影像，展期长达一年，该作品在去年年底也亮相了廊坊国际双年展。
收藏周刊：绘画从写实到观念的发展脉络，影像似乎也经历了从直接反映现实到作为表达语言被运用的过程。作为一种艺术手段，影像艺术与装置等其他当代艺术门类相比，具有哪些独特的艺术特点？
朱其：从实验电影、录像艺术，到计算机数字影像，再到如今的AI人工智能生成影像，这条发展线索基本遵循了20世纪先锋派艺术的脉络。早期，达达主义影像多呈现艺术家的荒诞派表演，随着达达主义从瑞士转移到巴黎，其后期与超现实主义前期相交织的阶段，开始出现用电影胶片创作的抽象影像。
观念录像艺术最初与表演艺术紧密结合，主要用于记录观念艺术的行为表演，之后逐渐独立发展为专门的录像艺术。部分录像艺术还与环境装置相融合，形成了影像装置的艺术形式。进入计算机艺术阶段后，影像艺术新增了互动环节，比如观众可以通过骑行画面中的虚拟自行车，转动把手来控制画面变化，实现了观众参与的交互模式，这标志着影像艺术进入了交互或互动影像的新阶段。
在创作处理方式上，电影胶片时代有专门的后期处理手段，录像艺术早期通过录像编辑机处理，计算机出现后则借助软件进行处理，后续还发展出了互动影像装置。到了人工智能时代，创作模式发生了新的变化：一方面，艺术家可以编写程序创造纯虚拟影像，比如让电脑中虚构的植物按照程序设定自然生长；另一方面，AI算法模型生成影像实现了人机共创，艺术家训练模型并设定目标后，最终的视觉效果由模型自主生成，艺术家自身也无法完全预知结果。
哲学领域对游戏理论的关注正在逐渐增多
收藏周刊：您刚才提到了观众骑行控制画面的例子，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游戏的虚拟空间能否被纳入艺术领域进行讨论？
朱其：当然可以。如今，电子游戏理论已成为影像理论的核心部分。因为艺术领域中的参与式艺术或交互式艺术，既包括行为表演、装置等实体现场的观众参与形式，也涵盖影像的游戏式交互参与，而后者与影像交互直接相关，其核心理论正是源于电子游戏理论。国内这两年已经翻译了一些国外的电子游戏理论书籍，不过将游戏理论纳入实验影像讨论的情况还较少，但哲学领域对游戏理论的关注正在逐渐增多。
收藏周刊：面对一部影像作品，评价它的标准或关键因素有哪些？怎样才算一部优秀的影像作品？
朱其：首先，影像艺术的视觉观念和主题内核，始终跟随20世纪先锋派艺术的发展脉络，从达达主义、抽象艺术到概念艺术、偶发艺术，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思潮等相关主题，都在影像艺术中有所体现。
其次，从图像观念的变化来看，影像艺术经历了从静态到动态的转变：早期通过电影和摄像机拍摄实体现实的图像，并进行现实主义、叙事性或超现实主义的处理；之后发展到模拟现实，比如好莱坞的3D虚拟动画；而到了算法模型生成影像阶段，出现了完全脱离现实物理图像的视觉形式，法国有位理论家皮埃尔·列维把这一类现象总结为“成为虚拟”。
这一转变的关键意义在于，影像艺术开始超越肉眼中心主义。过去，无论是写实主义、部分抽象艺术还是超现实主义，所有视觉艺术形式都以人类肉眼的视觉经验为核心，而虚拟现实和虚拟视觉的出现，不再局限于人类的视觉经验。此外，如今各类摄像头、航拍飞机等机器自动拍摄的图像，并非依据人类的审美或视觉观念设置，同样超越了人的肉眼经验。
目前，机器无意拍摄的图像和虚拟视觉这两部分内容，正在引发艺术界的广泛讨论，它们共同推动了影像艺术在图像观念上的重大转变。
抽象实验电影，国内至今仍缺乏相关实践
收藏周刊：国外影像艺术在20世纪初便已经开始探索，而我们则从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影像艺术表达与国外是否已经同步？
朱其：在自动机器人艺术（以机械装置及与观众互动为主，非影像核心）、人工智能影像、VR等领域，国内开始与国外逐渐同步，各大美术学院相关方向的教学训练基本已与国际接轨。但在实验电影领域，尤其是杜尚等早期艺术家创作的抽象实验电影，至今仍缺乏相关实践。此外，在生物艺术方面，国内鲜有案例。在上一届广州三年展中，巴西裔美国艺术家爱德华多·卡茨曾展出过其代表作“绿色荧光兔”Abla的模型（原活兔因存于法国某生物实验室无法运来），卡茨在法国实验室的协助下，将绿色荧光蛋白植入到兔子的基因中。在特定蓝光照射下，Abla会发出明亮的绿光。这是生物艺术的经典案例。
如今，人工智能艺术领域，尤其是AI算法模型创作和虚拟视觉互动装置，国内多所院校已开设相关专业。不过，国内影像艺术的复杂性仍有待提升：这类创作往往需要团队协作完成，而艺术家毕业后很难维持一个专属团队，因此不少优秀作品反而出现在毕业展中。
收藏周刊：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过去用胶片或数码方式录制的影像手段，如今在人工智能面前，已经成为传统的影像艺术了？
朱其：确实如此。如今已经开始运用人工智能进行动画创作，所以胶片、传统数码录制等方式确实可以归为传统影像艺术。
收藏周刊：人工智能确实改变了整个艺术创作领域乃至人们的生存方式。在当下讨论影像艺术时，我们应该更注重其观念表达，还是技术手段？
朱其：我认为观念依然是核心。技术最终是为实现观念服务的，而不应仅仅为了追求技术效果而创作。但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大部分相关作品只注重展现技术效果，真正能体现深刻观念的并不多。总体而言，当前的影像艺术中，技术植入艺术的成分较重，更多呈现的是技术本身的美学，而作品所要传达的观念则相对薄弱。这也让观众在看展览时感到困惑：这些作品究竟是艺术作品，还是科技产品？
收藏周刊：艺术界对AI的态度，并没有像当年画家面对摄影技术出现时那样表现出抵抗或另辟蹊径的反应，如今艺术圈对AI的反馈似乎并不强烈，这是为什么？
朱其：确实如此。现在艺术界多将AI视为一种技术语言，归入技术艺术的范畴。之所以没有出现强烈的反应，主要是因为目前的AI艺术作品尚未很好地与人文主题相结合，缺乏对人文主题的深度表达。这可能是因为艺术家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技术钻研上，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作品的人文内涵。
人物介绍
朱其
知名艺术评论家、策展人，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所研究员。
■收藏周刊记者 梁志钦
